意脈之斷與續(xù)是一個內涵頗為豐富的詩詞學命題,創(chuàng)作者和闡釋者都避不開這個問題。本文以近人陳洵和南宋吳文英詞為例試作探討。
詞的意脈斷續(xù),首先是一種創(chuàng)作技巧。陳洵的詞學弟子朱庸齋在《分春館詞話》中具體地解說了這一技巧的含義:“一層意境未盡,又另換一層,意未盡達,輒即轉換。所謂筆筆斷,筆筆續(xù),將前人含蓄蘊藉之說,使之更隱晦;然又脈絡貫注,有暗承暗接,遙承遙接處,倉卒不易懂?!标愪脑~集《海綃詞》中,有多首作品都運用了這種技巧,如《大酺·湖上懷夢窗故居》:
對夕陽空,疏煙冷,云錦當窗重織。清秋如客燕,問西園誰分,主人曾識?醉墨烏絲,歌塵彩扇,經(jīng)眼悲歡狼藉。當時行吟地。算承平年少,就中難覓。但還泊逡巡,矮橋惆悵,盼波能惜。
哀時詞賦客。驀回睇、天水傷心碧。怕未許、隨花追步,分柳為鄰,好湖山怎消幽寂。忍見離宮月。孤淚接、青苔無極。怨零落、雙鴛跡。今我何世,猶是身閑游歷。遠簫似聞嘆息。
細讀此詞可以發(fā)現(xiàn),詞人的抒情脈絡經(jīng)歷了“當下”與“懷想”交替回環(huán)的變化,呈現(xiàn)出來的文字也就因時空相異而產生了意脈斷續(xù)的參差之美。具體來說,“對夕陽……重織”句是當下,即詞人在湖上游歷時所見之景;“云錦”乃夢窗同調詞所用之意象,故而可以自然引出“清秋……悲歡狼藉”的種種懷想?!扒迩铩本涮崞鹆藨严胫x,詞的意脈為之一斷;“當時行吟地”則既總括了前述狼藉之景,又將思緒拉回當下對“矮橋”、“盼波”的慨嘆,“夕陽”句的意脈因此得以延續(xù)。此外,與夢窗有關的意象如針線一般將幾處斷續(xù)承接了起來,故詞意能夠“脈絡貫注”,不至饾饤零碎。下片情況與此類似,且有不少與上片意脈暗承遙接之處。如“天水傷心碧”暗承“夕陽空,疏煙冷”;“忍見離宮月”遙接“清秋如客燕”。似斷實續(xù)的意脈與詞人的情感一樣迷離而又真切,幾與夢窗“今古茫茫,混而為一”;[4]意脈的參差造成了些許閱讀障礙,正如戲劇理論中布萊希特式的“間離”,反而使讀者能夠別有所感。
陳洵學詞的主要效法對象是吳文英。在夢窗詞中,意脈之斷與續(xù)不僅僅是創(chuàng)作技巧,更是一種“游思縹緲”、“空際傳神”的抒情狀態(tài)。如《解連環(huán)·留別姜石帚》:
思和云結。斷江樓望睫,雁飛無極。正岸柳、衰不堪攀,忍持贈故人,送秋行色。歲晚來時,暗香亂、石橋南北。又長亭暮雪,點點淚痕,總成相憶。
杯前寸陰似擲。幾酬花唱月,連夜浮白。省聽風、聽雨笙簫,向別枕倦醒,絮飏空碧。片葉愁紅,趁一舸、西風潮汐。嘆滄波、路長夢短,甚時到得?
此詞的主題是留別,詞人的思緒以“云”起“夢”結,慣無拘檢地遍歷春夏秋冬。正如陳文華所言:“觀此詞所出意象,前曰衰柳,則別時必在秋日,所謂‘送秋行色’也,亦與下‘片葉愁紅’、‘西風潮汐’吻合。然‘來時’以下,則季節(jié)遞換:‘暗香’則謂梅香也,與下‘暮雪’,俱是冬季景色;換頭‘酬花唱月’,是春時景;底下風雨絮飏,《楊選箋》謂‘已到夏了’。故此詞實涵四時說,然則,‘來時’必非指今日送別之來也?!贝朔N意脈斷續(xù)之法可謂極盡空靈之致,既密合詞意又不沾滯于物,夢窗之思力境界由此可見一斑。
不僅長調,我認為在小令創(chuàng)作中亦可運用意脈斷續(xù)之法,茲舉拙詞《菩薩蠻記“血月”次日清晨的一場小雪》為例:
月環(huán)一夕嫣如玦。寒光卻作朝來雪。此是最高花,依依臨物華。 當窗星野色,長夜茫茫白。寥落遍江湖,春心和夢無。
“血月”是今年出現(xiàn)的一次月全食奇異天象。此詞四韻圍繞“月”、“雪”分別展開詞意,時間上則經(jīng)歷了夜晚與清晨的回環(huán)交替?!昂狻本湎胂笱┦窃碌幕恚淮耸闱榛A,那么各韻的變化就是似斷實續(xù)的,雪與月在詞的意脈流轉中,既斷斷續(xù)續(xù),又自然融洽。
在對意脈問題的閱讀研究中,我對詞的創(chuàng)作有一個初步的體悟:寫詞始于性靈,輔之以閱歷與技巧,使性靈有自然又優(yōu)美的歸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