古風(fēng)
予以臘月二十日涉雪入武昌，（1）恭致璽書于楚藩，（2）有宴。已而赴中丞陳公之招，（3）登黃鶴樓，至則張燈矣。中丞公笑曰：“‘昏黑應(yīng)須到上頭’，（4）豈謂今日耶？”明日，雪更甚，藩臬諸大夫復(fù)張具樓上，（5）而是日以武闈試騎射，（6）竟夕未散。予度不可待，乃先挈一壺，偕言生登樓命酌。四望皎澈，（7）如坐冰壺。飛禽絕影，惟長江一帶淴淴有聲，（8）而帆檣時時往來雪浪中，一奇觀也。比諸大夫至，則又張燈矣。予私念是樓為楚中大觀，自戊午一登，距今二紀(jì)獲再登，（9）謂有天幸；而同云累日，（10）曾未睹晴川之勝，豈呂翁妒我耶？（11）又明日，且治行，忽朗霽，乃更買興獨登。（12）命從人旋呼酒未至。而尚遜、壽泉二宗君為先君舊好，（13）并能詩。先是，招予飲不赴，已聞登樓，輒攜榼來。（14）向日布坐，晴波與雪岸交映射，堆玉躍金，（15）未足為喻?；匾暻跋Γ澜珏膭e矣。乃大快，擊缶作巴人歌，（16）不暇避席于崔、李云。（17）
我入武昌只三日，三度登樓景非一。
初來飛雪夜更稠⒅，昏黑猶然到上頭。
明日重登天未暮，樓頭白鶴為我舞。
去去千年今復(fù)來⒆，毛羽翩翩色非故。
戍城鼓角聲乍清⒇，江村兒女嘩新晴。
曉起出門云氣開，須臾紅旭升瑤臺21。
游思沸涌不可遏，獨騫雙屐忘尊罍22。
朱屋故人亦好事23，青奴擔(dān)酒俄然至24。
便掃晴窗向日坐，才傾數(shù)盞心先醉。
醉眼偏明忽四望，日光雪色連下上。
孤峰隔岸玉嶙峋25，一水搖波金蕩漾。
歷歷晴川樹作花26，片片風(fēng)帆錦浪斜。
樓東碧瓦參差見，道是云中帝子家27。
楚天多雨向少寒，今年臘雪何漫漫！
且共酌酒慶三白28，莫言使者行路難29。
但愿四海皆豐年，樓臺歌舞人人歡，不獨我爾銜杯賡句相敖般30！
【校注】
（1）臘月二十日：萬歷十年臘月二十日。《明史·儒林傳附張元忭傳》：“萬歷十年，奉使楚府?！?（2）楚藩：楚王。據(jù)《明史·諸王傳》，太祖第六子朱楨于洪武三年封楚王，十四年就藩武昌。第七代孫朱華奎于萬歷八年嗣爵。
（3）中丞陳公：即陳省。時以都御史巡撫湖廣。
（4）昏黑句：杜甫《涪城縣香積寺官閣》云：“諸天合在藤蘿外，昏黑應(yīng)須到上頭?！?（5）藩臬：藩，藩司，指湖廣布政使司；臬，臬司，指湖廣按察使司。大夫：指藩臬二司僚屬。張具：置辦酒饌。《禮記·內(nèi)則》：“佐長者視具?！编嵭ⅲ骸熬?，饌也?！薄稘h書·何武傳》：“壽為具召武弟顯?！鳖亷煿抛ⅲ骸熬?，謂酒食也?！?（6）武闈：科舉中的武舉。明代武舉鄉(xiāng)試三年一次。
（7）四望皎澈：《世說新語·任誕》云：“王子猷居山陰，夜大雪，眠覺。開室命酌酒，四望皎然。”
（8）淴淴：原作“ ”，誤?！稄V韻·沒韻》：“淴，水出聲?！?（9）自戊午二句：戊午為嘉靖三十七年（1558），距萬歷十年（1582）相隔二十四年。當(dāng)時作者還是少年。紀(jì)，十二年為一紀(jì)。
（10）同云：云成一色，故謂同云，為將雪之兆?！对姟ば⊙拧ば拍仙健罚骸吧咸焱?，雨雪雰雰?！?（11）呂翁：呂洞賓。
（12）買興：乘興。
（13）宗君：同宗的長輩。
（14）榼：酒杯。
（15）堆玉躍金：堆玉指雪，躍金指水波。
（16）擊缶：缶本瓦器，古代亦用作樂器，擊缶以節(jié)拍。巴人歌：民歌俚曲。這是作者對自己所寫詩歌的謙稱。陳基《草堂》：“《竹枝》已聽巴人調(diào)，桂樹仍聞楚客歌?！?（17）避席：離座退讓。崔、李：崔顥、李白。
（18）夜更稠：夜色更濃。
（19）去去：遠去。
（20）戍城：城樓。天晴鼓角之聲清脆，故云“聲乍清”。
（21）瑤臺：指黃鶴樓。
（22）騫：通“褰”，提起；拔起。尊罍：酒具。罍，尊之大者。
（23）朱屋句：指尚遜、壽泉。朱屋，貴者所居。
（24）青奴：青衣古為賤者之服，故稱奴仆為青奴。
（25）玉嶙峋：嶙峋，山峰聳峙。孤峰積雪，其白似玉，故云“玉嶙峋”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