古風
康熙二十三年冬，翠華拂天來江東。
時巡鉅典廢已久，郡國始識虞周風。
圣明御宇憂赤子，疾苦歷歷徹九重。
豈惟頓遞罷騷繹，耕斂在目常忡忡。
三吳一隅傍湖海，水潦間歲驚堯洚。
涂泥厥土賦下上，其后百倍于域中。
哀此澤國凋疲地，征求旁午煩大農(nóng)。
上供強半竭腦髓，督責返謂財賦充。
是時持節(jié)有湯父，入告實與皇心同。
度支經(jīng)費關軍國，不得驟免租調(diào)庸。
丁卯建丑月初吉，恩綸浩蕩頒紫宮。
科徭累累許現(xiàn)放，白骨起肉流膏洪。
歡聲如雷喜氣遍，吾皇猶欲哀其窮。
常聞五載乃一狩，盛世盛事忽兩逢。
鑾輿初入淮南境，蔀屋早已回宸聰。
非常之澤古難再，至今獨嘆吳民蒙。
舊逋新欠悉湔洗，覆冒直比天穹崇。
尚憾湯父死未睹，喜極下淚雙眼紅。
賤臣手捧黃紙詔，有口愿祝齊華封。
矢詩豈敢備國雅，謳歌田野隨兒童。
孤鶴海上來，其鳴聞九皋。
丹山佐威鳳，逸翮何翛翛。
規(guī)翔而矩步，獨立長松梢。
豈期眾鳥群，側目多呶呶。
警露羨清唳，凌風妒霜毛。
既怨惠養(yǎng)重，兼恐恩寵牢。
魚梁有鸕鶿，厥性最貪饕。
生憎鶴皎潔，讒謗聲騰囂。
鴟鸮搏腐鼠，大嚼自謂豪。
一朝防鶴奪，腹劍從傍操。
亦有鴉雀輩，日爭枝上巢。
妄擬鶴為敵，不憧引類撓。
禿鸧復覬覦，垂涎乘軒朝。
百計求逐鶴，私盟鴆媒要。
鑠金積毀入，坐使黑白淆。
身落藩籠中，失意逢漂搖。
非無秋天鶻，急難昔咆哮。
視此忍不救，雌伏甘蒙嘲。
吾欲命杜宇，為鶴陳賢勞。
苦辭行不得，羅網(wǎng)張方高。
吾欲命杜宇，為鶴訴郁陶。
但勸不如歸，息影竄林坳。
可憐孤鶴孤，百事憑煎熬。
長頸不得伸，憂思徒慆慆。
鳳穴萬里遠，舉吭將誰號。
先王定秩祀，赫赫祭義懸。
豈容淫昏鬼，得以非族干。
世衰道始喪，恢詭滋神奸。
咄哉楞伽山，蒙詬數(shù)百年。
岡巒非不美，有孽憑于巔。
其事俚且誕，意出妖巫傳。
公然飾屋宇，金碧窮芳妍。
木偶雜男女，佩玉而紆鬟。
部卒侍兩帝，肖象青紅填。
遂令無知輩，瞽聾自欺謾。
石湖水清駛，什五排畫船。
牲牢必脩潔，簫鼓仍喧闐。
雖值風雨夕，奔走懼少延。
婦人尤噂??，語惡不忍宣。
心邪乘隙入，夢寐生狂顛。
動云神所致，禱賽宜加虔。
妖巫既得志，吠聲益狺狺。
鼓舞數(shù)邑民，真如蠅慕膻。
每當婚禮成，先期陳幾筵。
鄉(xiāng)村真可笑，立廟溪谷邊。
高廣僅盈尺，尊奉同帝天。
屈指百里中，日費千金錢。
豈惟膏脂竭，風俗因之遷。
陰霾蔽白日，沈痼無由痊。
自昔守土吏，往往多名賢。
逡巡憚摘發(fā)，半為禍福牽。
湯公中州起，絕學今伊川。
仗節(jié)撫吳下，變俗以身先。
痛茲淫祀熾，能使民德愆。
上章羅罪狀，正氣回兩間。
一朝綸綍降，盡取投深淵。
震雷忽破蟄，荒穢快洗湔。
山靈亦生色，草木增蔥芊。
政成甫期月，璽書徵何遄。
一老天不遺，騎箕歸星躔。
我聞公去后，群小復煽言。
望祭伺昏夜，稍稍酒食駢。
死灰偶不戒，虐焰恐再然。
我愿獻此詩，片石山頭鐫。
庶幾百怪息，公德永不刊。
郁郁復蒼蒼，園陵氣渺茫。
城回江獨涌，云散殿空涼。
攢亂功初震，開基德倍昌。
斷蛇無劍化，鑄鼎有弓藏。
隧道懸鐘鼓，明樓帶阜岡。
烏朝分早暮，芝產(chǎn)辨陰陽。
象設規(guī)模壯，祠官禮數(shù)詳。
豈期休運厄，忽使寇氛攘。
率土成猿鶴，彌天縱虎狼。
燕京旋改玉，滄海遂栽桑。
門欲罘罳壞，庭誰謦欬揚。
中珰頭總白。
遺戶業(yè)俱荒。
亭破拋宮瓦，碑殘壓御墻。
樵余松柏禿，燒后黍禾長。
尚喜龍回馭，重聞騎捧香。
烝嘗修異世，肸蚃動今皇。
登拜儀嚴肅，宣傳語煒煌。
共驚唐六典，猶重漢三章。
故國游仍到，新亭感可忘。
衣冠原廟盡，抔土何須惜，家居苦自亡。
畫難追賈、鄧，史忍讀宣、光。
乍對銅駝泣，還憑石馬傷，蔣山形勝在，落日半昏黃。
彭蠡日夜聞濤聲，廬山一柱中霄擎。
昔賢磨崖紀功處，輝赫常睹風云生。
威武巡游政本亂，如木欲朽百蠹萌。
逆藩桀黠伺神器，潛溝肘腋資逢迎。
無端衛(wèi)卒革旋復，公卿坐視不敢爭。
叛書倉卒聞闕下，廟謨束手愁用兵。
陽明一老據(jù)贛右，鉤鉅每信機先精。
平生講學能善用，遇事權略真縱橫。
漁舟得脫神所護，誓集義旅吞鯢鯨。
搗巢謀定乘間入，狐鼠畫出城圮傾。
牽率還救膽已破，蟲臂浪擬當車撐。
太守燎須屹不動，桅攢帆湊轟天驚。
樵舍一戰(zhàn)元惡縛，東南反氣從茲清。
軍回直凌絕頂立，宴勞將士親題名。
字體怪偉大于斗，長與山骨同崢嶸。
滎陽太史遠游返，篋藏拓本浮光晶。
朝來出示心目悚，遺烈猶嘆流宗祊。
何哉媒蝎肆眾口，學術勛業(yè)紛譏評。
試思勤王檄初發(fā)，中外疑忌蜩螗鳴。
安危呼吸待一決，非公智勇何由平。
自古成功居不易，異論寧足關重輕。
好留讀書臺畔磊落一片石，洗盡史家誣謗大義千秋明。
經(jīng)術治之本，與世共隆替。
故明中葉余，詞林少根柢。
區(qū)區(qū)雕蟲流，敦槃奉渠帥。
得華而喪實，有作徒瑣碎。
卮言互剽裂，繁文紛組織。
持以備世用，千百無一二。
若非醇儒生，何由豁氛曀。
峨峨亭林公，猶幸靈光巋。
幼負穎異姿，萬卷一覽識。
孳孳老不倦，精力窮六藝。
惟漢有專門，家法代相繼。
抵排起后來，厥學日蕪穢。
拾沈象數(shù)亡，射覆《春秋》廢。
脫簡及徒詩，掛漏孰補綴。
《儀禮》束高閣，更新驚掃地。
咄哉教化湮，公然用儒戲。
舉士習民風，轉眼趨彫敝。
俯仰三百年，墜緒只身寄。
平生富學涉，妙在擇其粹。
儒先遺訓存，煌煌乂安系。
旨要胸中藏，觸事具源委。
樸斫資丹雘，垣墉待涂塈。
片語切生民，動求長久利。
列史廿一家，俱傳以經(jīng)義。
銓選倡停年，魁柄諉胥吏。
賦重用不節(jié)，公私力并悴。
人才荒游談，言行半骳骫。
營務耗虛名，冊伍罕精銳。
蒼茫河渠書，南北迭奔潰。
人心首不平，洚水安得治。
居嘗扼腕多，籌畫寓深意。
長短尺度明，輕重權衡備。
斟酌今古間，緩急期有濟。
儻能挾之出，太平其立致。
余波討聲韻，往往造超詣。
周沈尚拘牽，劉黃極乖剌。
溯洄《三百篇》，理準先河祭。
以此正唐音，悉珠聯(lián)玉比。
再變而至道，閫奧信獨契。
詩文最矜重，予奪慎所自。
山斗指韓公，辭詫諛墓費。
水火同救民，洞澈天人際。
上者扶名教，下者伸清議。
物性析莠苗，支派辨涇渭。
每當治亂防，反覆無畏避。
能于寸管端，斗極回元氣。
所爭國命關，豈供占畢計。
羽翼六藝傳，歷歷聽鼓吹。
下邑有愚夫，章句素自愧。
一朝睹遺書，篝鐙讀再四。
剿說與雷同，頓啟重重蔽。
寒芒五曜曜，堪掃眾星嘒。
因言以論人，益覺頑懦礪。
自飛翟泉鵝，乾坤忽鼎沸。
草澤饒英雄，一障惜未試。
白日墮虞淵，干戈遽內(nèi)奰。
時無伐荻人，辜負報韓氏。
釋甲來兩京，痛定余殘淚。
愁絕《孝陵圖》，感極《昌平記》。
荊凡孰亡存，回首迷濠泗。
矧乎喪亂頻，邪正嗟倒植。
頭角自支撐，奸豪反睥睨。
岸獄拜軒臺，家國憂敢置。
飄零兕虎途，轍跡方迢遞。
東海望波濤，西陲覽形勢。
世運茍可回，未缺囊底智。
嘆息火井沈，衰焰噓難熾。
自擬不其山，禮堂寫文字。
志仁死則已，曉駕將安稅。
晞發(fā)靈均游，裾恥侯門曳。
獨于羈旅中，不妄咨利弊。
殷勤胞與懷，絕少優(yōu)游歲。
嬌識迄龍蛇，一老天不遺。
結愿漢儒林，竟與閱川逝。
嗚呼撥亂艱，數(shù)窮大道閉。
那無扶搖風，縱此垂天翅。
仲淹沒隋代，貴與遘宋季。
《元經(jīng)》該且要，《通考》詳且邃。
即今《日知》編，一經(jīng)復一緯。
學《易》在庸言，無為虛渺滯。
考傳在實事，無為傳鑿恣。
《喪服》補《顧命》，襲吉可無詈。
樂章訂《雅》《南》，誨淫可無累。
至于三《禮》修，口誦必躬肄。
民物遍整頓，何謝廊廟器。
土歸鄉(xiāng)舉良，官須久任畀。
賦田九式平，簡閱四郊萃。
導川各有宜，同文別以類。
經(jīng)術快大行，風俗振古配。
安知公緒言，不遲身后慰。
吾孱失學久，與公生并世。
道路萬里長，未獲函丈侍。
顧未一得愚，頗慕窮經(jīng)貴。
昔賢統(tǒng)系垂，私淑乃成例。
入室仗桓譚，盡發(fā)云亭秘。
嵩華自云高，著腳庶漸企。
身心肅齋祓，黃籍嚴輿衛(wèi)。
欲求??穗登，功定深耕穊。
誰謂駑駘庸，唏驥終非驥。
謦欬幾席傍，恐懼一簣棄。
北邊萬里開龍沙，皇仁遠格同中華。
時巡歲歲多盛事，首重哨鹿雄奇夸。
曠原之產(chǎn)不一族，獐狍麀麂麋麇麚。
本朝行圍等行陣，營伍那敢輕囂嘩。
惟茲四十有九部，率服久備國爪牙。
圍場初合奉宸算，不上岡麓陳罘置。
額勒蘇臺起霄漢，幔城嚴肅當正衙。
旁列戎幄各以次，旌旗五色飛毿?。
人如立草馬如蟻，一線出沒常山蛇。
星光閃閃互摩戛，不辨刀戟戈矛叉。
左縈右繞鹿齊出，匝地驚躍紛于麻。
箭聲忽作餓鴟叫，蹄腳幾欲赤手拿。
須臾黃纛從中峙，渥洼天馬虬五花。
麗龜達腋不虛發(fā)，震疊始信威顏加。
風行電掃逾晷刻，賈勇肯待鼉鼓撾。
聞弦膽破半自仆，亦有帶創(chuàng)號且訝。
窮搜務竭猛鷙力，他他籍籍載滿車。
縱教沖突望潛逸，儲胥密布還邏遮。
湯網(wǎng)特許開一面，獻功均獲帝所嘉。
吾觀古來賦羽獵，其旨大半譏淫奢。
動稱苑囿奪民產(chǎn)，從禽先為勞費嗟。
豈知絕塞乃天設，什佰云夢千瑯琊。
用供圣明秋狝樂，順時殺伐非過差。
而況供役并屬國，推心置腹馴荒遐。
羽林縱聞豹尾擁，輕裘但控騮與驊。
矢詩堪續(xù)《騶虞》什，皇哉內(nèi)外今一家。
入夏甫十日，愁霖驚過半。
階頭滴不休，客子自生嘆。
青綠遍郊原，秀色繁可玩。
歘遭狼藉馀，低昂各分散。
出門泥活活，獨與形影伴。
頗如江鄉(xiāng)惡，梅雨迷昏旦。
擁書無好懷，枯坐守幾案。
街衢濁波連，勢欲一葉亂。
濕薪朝不燃，頻就檐溜盥。
排悶強裁詩，髭斷思苦索。
朅來大篇寄，累累珠在貫。
朗吟到百回，頓覺起疲懦。
陰陽一氣摶，造化同爐炭。
盡埽障翳空，旭日照亭館。
豈惟麥浪輕，并遣花房煖。
喜晴句再賡，笑語風前粲。
竹雞啼雨兼啼風，舍南舍北泥淖同。
小園獨坐情緒惡，架有肥綠無繁紅。
何況麥畦連穗倒，飯羅愁絕嫗與翁。
尚書精禱陰沴屏，銅鉦正掛天當中。
便覺歡聲充野外，目送波光浮兩海（土人呼城壕為內(nèi)外海子）。
么荷蓋小蒲葉長，折來不減湘靈佩。
書生習氣還堪憐，賀晴快飲傾囊錢。
酒半霏霏花弄日，一叢香剩薔薇發(fā)。
春歸怕作繁華夢，猶為尋花頻躡鞚。
高亭彌望萬枝懸，枝枝逞態(tài)疑飛動。
此花昔先牡丹出，折贈曾聞鄭風諷。
爾來變格日爭新，培壅須臾紅白共。
開遲不肯嫁東君，恰留婪尾滋嘲弄。
連朝積雨未飄零，濕處微看香霧重。
從頭一一譜佳名，玉壺冰與丹山鳳。
紛綸蜂蝶止還飛，雜以黃鸝數(shù)聲哢。
天公歲歲蓄精英，吐遍奇蘤欲驚眾。
當初若并牡丹開，三徑何妨呼二仲。
卻憂相妒到尹邢，特教次第芳菲送。
其馀桃李盡凡姿，僅足先驅充侍從。
尋常園官致數(shù)叢，膽瓶斜插成清供。
憑欄反覆悟天機，有似莊生輕洛誦。
肌膚冰雪服綺羅，眼光獨向花梢縱。
君詩首唱邀我吟，轉因惡韻懷憁恫。
和就甘受鄒陽罰，一飲三升未嫌痛。
廣陵東武故事存，今段固宜高北宋。
